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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之谜

2001-04-13 来源:生活时报 张冰 我有话说

1930年4月14日,随着一声枪响,俄国本世纪最杰出的诗人之一——马雅可夫斯基告别了人世。从那以来,诗人为什么会自杀的问题,就开始萦绕在各类人等的心头,历经半个世纪而不去。

诗人自杀的消息刚一传开时,已经不止一个人表达了他们心中的疑惑:“谁都可能自杀,惟独他不会。”(阿达莫维奇);“把自杀的念头与这么一个人联系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。”(卢那察尔斯基);“他的死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一个最忠诚于革命的形象相吻合。”(马尔金)。那么,究竟是什么原因,使得马雅可夫斯基举起了手枪对着自己头颅的呢?

是呵,如果从表面现象看,促使诗人自杀的理由可说是太多、太多了。远因和近因:2月,布尔什维克党内差不多是惟一给他的长诗《好》以好评的领导人列夫·托洛茨基被以“贝壳流放”的形式驱逐出境;11月,布哈林离开政治局;4月,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;党开始对文艺界实行整顿。夏末秋初,报刊开始了对皮利尼亚克和扎米亚金的批评,其原因是此二人在国外出书。9月12日,从1917年以来一直担任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之职的、始终给列夫派以支持的党内“唯美主义者”卢纳察尔斯基被免职。此前曾多次出国的马雅可夫斯基,第一次受到拒发护照的对待。同年10月11日,马雅可夫斯基得知,身在巴黎的俄侨雅科芙列娃(马雅可夫斯基曾想与之结合,称她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救星),嫁给了一个外国人,他想用一次伟大的爱情拯救自我的希望破灭了。与此同时,马雅可夫斯基作为一位诗人的生涯,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:《澡堂》的演出以失败告终。《创作20周年展》被取消。他和朋友发生了争吵……等等。所有这一切,都可能对诗人的精神生活产生这样那样的不利影响,然而,作为外在因素,它们还是不能最终向我们说明和解释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根本原因。

那么,是不是诗人的爱情生活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变化了呢?看来,也不是。众所周知,马雅可夫斯基对丽莉的爱刻骨铭心。在长达15年的时间中,虽然也有过波折,但他和丽莉包括她的丈夫勃里克,一直维持着一种既像是朋友,又像是情人的关系,相濡以沫,以诚相见,肝胆相照,患难与共。马雅可夫斯基把他与丽莉相识的那一天,称作他一生“最高兴的日子”。那是在1915年夏。

时隔不久,在彼得堡丽莉家,诗人与勃里克夫妇再次相会。这次见面给丽莉夫妇留下了震撼的印象,使他们对诗人的天才有了深刻的感受。在此后的15年中,马雅可夫斯基写给丽莉的情书多达125封,并且把自己的所有诗作,题献给丽莉。

然而,如果不是爱情上的原因,又有什么可能导致诗人的自杀呢?鲜有从诗人的精神气质方面予以解释的,而我们认为,促使诗人自杀的根本原因,还应该在诗人自己的精神方面寻找。

……

让我们把视线移到1920年春。

是年春,在从柏林到莫斯科的列车上,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好友是罗曼·雅各布逊,不期然在列车上邂逅。两人自然是大喜过望。马雅可夫斯基自己不大懂外语,但他十分尊重被人称为伟大的语言学家的“罗姆卡”。于是,诗人要罗曼讲一讲此次欧陆之行的见闻,特别是科学界的新发现。罗曼讲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、超光速、时间隧道等科学新概念,说这些思想此时正风靡整个欧洲。马雅可夫斯基听得异常兴奋,他陷入了无羁的遐想之中。少顷,诗人正儿八经地问雅各布逊:如此看来,人真的会不朽,会死而复生吧?又说:如果他们的科学院院士能为他把这个问题搞清楚,他情愿给院士支付一份院士的口粮。

奇怪吗?一点儿都不奇怪。要知道,如果把马雅可夫斯基放在他创作的整个白银时代来看,这种相信人的灵魂不朽,乃是一种比较普遍的、从民间到知识界的信仰。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生活在“未来王国中的”诗人。就是没有爱因斯坦,他本来就是费奥多洛夫的“共同事业”思想所鼓吹的死者复活说的虔诚信徒。当时的很多人,都为神秘主义宗教哲学思想所蛊惑。俄国文化中本来就有许多神秘主义的因子,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出现,之所以会在俄国激起那么大的反响,为那么多人所信奉,而且是从神秘主义方面信奉的,其源盖在于此。纵观白银时代的俄国社会,诸如此类的信仰可说比比皆是。尼采的永恒轮回说,费奥多洛夫“共同事业”说,象征主义的造神说和寻神说:杜勃洛留勃夫的神秘教派,施泰纳一出现,俄国彼、莫两大京城中,跟随其学说,风响影从的贵妇淑女,如今日之追星族。当时,一个相信灵魂不死说的人说过这样一句名言:在自己的葬礼上,他要与送葬的人群同行,并在暗中将他们嘲笑!就连当时差不多最有名的哲学家之一维亚·伊万诺夫在与格尔申宗的通信中也说:我身上的太一和全宇宙性,乃是一个“贵客”,他对我的造访不是无缘无故的,如果我不放弃上帝的信仰,它就会将我提升,“甚至会赐我以不朽”。而格尔申宗也回答说:他同样也对个人的不朽深信不疑。俄国文化中本来就有一种称作癫僧的传统,以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,一个名叫拉斯普京的农夫能成为皇后的座上客。如此这般,不一而足。

马雅可夫斯基最向往的,就是战胜死亡。

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意神话中,不朽及其形象贯穿始终,成为其创作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之一。不朽在他心目中,不属于彼岸,而属于此岸。从那如山丘一般的坟墓里,死人站了起来,在他们那已被埋葬的骨头上,长出了新肉。

自杀的主题,成为马雅可夫斯基创作中不绝如缕的音流。在电影剧本《你过得好吗?》中,当一位女共青团员自杀的消息传来时,诗人说:她跟我太相像了!随后,剧中人诗人开始为自己设想各种自杀法:上吊、钻火车、跳河、枪毙、割脖子、跳楼、服毒……诗人自述:他打小就为这一代人的痛苦而痛苦,视生活如苦役,因此强烈向往未来,向往永恒。可是,与日常生活单打独斗,越来越无出路。提前取胜无望。诗人注定要被窒息在“此时此刻”:“妈妈!……/告诉妹妹,告诉柳达和奥莉娅,/他已经无路可逃。”(写于《关于这事》诗稿页边的一句对白。)值得注意的是,这句话几乎逐字逐句写在了诗人留下的遗嘱中:“妈妈,妹妹和同志们,请原谅——这不是个好办法(我不希望别人采用这种办法),可我的确无路可走了。”

马雅可夫斯基早就对自杀做好了准备。早在15年前,他就在一本诗集的序言中写道:“我越来越频繁地想道,/最好是在自己的结局处,/划上最后一个句号。/今天,我/为防万一,/先行举办告别式的音乐会。”

这一主题在长诗《人》(1917年)和《关于这事》(1923年)中,表现得最强烈。这两首诗中都回荡着这一不祥的哀乐,它们的共同主题是:“爱的方舟被日常生活给击碎了”(《遗嘱》中语)。诗人在诗歌《人》中,详尽地描写了他的自杀过程。而在《关于这事》中表现得更明白无遗:这已不是文学了,而是事实文献。如前所述,这首诗写于马雅可夫斯基在自我反省的“禁闭期”。在此期间,诗人忍受着相思的煎熬,度日如年地等待着“刑满释放”的那一天。他对丽莉的爱达到了势不可遏的顶点,为此,他写下了长达数千字的日记,细致地分析了自己对丽莉的感情,最后的结论是:无论采用何种方式(指与丽莉丈夫共享丽莉的爱),也无论丽莉属于谁,他誓死忠于自己的爱情。在此诗中,自杀更进一步细节化了。把这首诗与叶赛宁的临终诗两相比较,其立意更深:叶赛宁只把生与死等量齐观而已,而马雅可夫斯基则认为生比死更艰难,真像郁达夫所说的那样“生非容易死非难”。

也许,人们会认为:怎么可以把文学(手法)与生活等量齐观呢?然而,必须承认:在这个问题上,马雅可夫斯基的诗(艺术)已经全然生活化了,而生活艺术化了,诚如英谚所说:“生活比虚构更真实”。

至少在马雅可夫斯基自己,对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是深信不疑的。他说过,诗人的全部创作甚至会取决于他平常穿什么衣服,取决于他在家时怎么和妻子谈话。

马雅可夫斯基身边最亲近的人,包括他终生热爱的丽莉、勃里克,也对诗人的自杀丝毫不觉得惊奇和突兀。事实上,他们对此早就有预感。

自杀的消息很突然,但丽莉觉得:既出乎意料,又在情理之中。她只是惋惜假如她早点回来的话,肯定会把诗人的死期推迟一段时间。

丽莉及其他人早就察觉马雅可夫斯基对自杀有一种本能的冲动。丽莉和她的妹妹都说,马雅可夫斯基曾多次说到要自杀。1919年,罗·雅各布逊对丽莉说:他无法想象一个老年的马雅可夫斯基是个什么样。丽莉则说:“他会老?才不会呢!他从前就有过两次(1916或1917年)想要自杀,想把自己给打死,手枪里总是给自己留着一颗子弹。总有一天,那颗子弹会为自己找到目标的。”此事见马雅可夫斯基的1号笔记本(写于1917年):“7月18日8:45分。不知何故,万一突然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了那该怎么办好呢?10月11日4:30(15)分,结局。”

对于作为一个男人和诗人的马雅可夫斯基来说,爱情、女人、艺术、革命,都是一场生命的赌博——马雅可夫斯基酷爱玩带赌博性质的牌戏。他赌起来认真而不妥协,因为他知道,一旦失败,所能得到的便只有绝望。和他同时代许多诗人一样,马雅可夫斯基同样热衷于一种所谓最高纲领主义,其核心主旨就是,如果不是一切,那就宁肯一无所有。所以,生存对他来说,只有一条出路。中间道路,委屈求全,苟且偷生,得过且过,明哲保身,诸如此类的人生格言,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。

向死而生,为生而死,这,就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真正动机。其他所有因素,只能影响马雅可夫斯基实施自杀的时间早晚问题,根本原因在于马雅可夫斯基身上本能的自杀冲动。

马雅可夫斯基的自杀,既是向未来的“一跳”,也是对现在的一次果敢的冲击,当然,也是对现实的一次抗议!

摘自《最后一颗子弹》

华夏出版社出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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